渝爱保
1.
1976年，美国，旧金山。
乔治在签署终身寿险合同的最后一刻，将计划改成了保到55岁的定期寿险。
他手上还有一份WELLS FARGO银行的五年期存单，保证年化复利12%。可比保险公司划算多了，他打算把一部分钱交给银行打理。
“老伙计，你觉得呢？”
作为乔治的好朋友兼保险代理人，安德鲁哑口无言。
他很沮丧。
类似的事这个月他已经遇上了四次。可是怪谁呢，连他自己口袋里都装了一份WELLS FARGO。
70年代美国保险公司普遍面临这样的困境：
高通胀、高利率的时代，大量终身寿险的意向客户转投定期寿险，而将二者的差价买了定期存款。
保费收入大幅下滑，安德鲁的收入也大幅下滑。
游戏规则变了。
三个月后，安德鲁跳槽去了银行做客户经理。
而他留下来的那些伙伴们，将会在三年后迎来最好的时代。
1979年，加利福尼亚人寿首次推出了Universal Life。
这是一款Life也就是寿险，去世了能获赔；同时，保单的现金价值可以随利率变化而变化，充分享受利率增长的红利，还能抵御通货膨胀。保单的缴费灵活、保障可以调整，一经推出就大受青睐。
怕死才买保险，买了又怕白交保费——人都是矛盾的动物，这种两头兼顾还能赚钱的保险真是太体贴。
在“体贴”的指导方针下，Universal Life在这条道上狂奔而去。
80年代，美国开启股市腾飞的十年，Index Universal Life应运而生：它能跟踪指数，投资收益与指数挂钩，充分享受股市的红利；同时还限定了最低收益，能保住本金！
一路狂奔到今天，根据美国寿险协会Limra的统计结果，Universal Life占总体寿险保费的规模稳定在38%左右。
江山大成。
而故事的光照到中国，却足足等了20年。
漂洋过海的时候，有人给 Universal Life 翻译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万能寿险。
2.
第一张万能险诞生在太平洋人寿。
早年间，万能险像刚嫁进门的小媳妇，慢慢稳稳地伺候公婆，羞涩得不出什么声响。
直到过了2010年，胆子慢慢大了起来。
2015~2016年间，大量公司集中发售了“中短存续期高现金价值的”万能险。
鲁迅先生曾说过，定语多了，必有妖异。
以万能寿险为例，我们可以粗略把保费分成几部分。
一部分，用来负担风险，称为风险保费。毕竟是寿险，人走了保险公司要赔款。
一部分，用来维持公司经营，称为经营费用，其中包括员工工资、日常经营开支等等。
对于万能险来说，剩下的一大部分，由保险公司替我们做投资、做理财，获得收益。当然，获得收益要收账户服务费，我们先按下不表。
一个锅里吃饭，一共就这么多保费，经营费用比较固定，那么风险保费越低，自然拿去获得收益的部分就越多，利滚利，这份保单的价值也就越高。
——这就是“高现金价值产品”。
中短期，是指产品期限普遍在5年以内。
五年，好像也不是很短。
但是请注意，这类产品普遍在缴费第二年就能收回本金并获得收益，投保人可以随时退保，因此保险的实际期限只在1~2年左右。
某万能险产品账户价值变化，图源中金公司研究报告
往往，这类产品还伴有3%~4%的保底收益。
根据不完全统计，个别公司的结算利率年化甚至一度接近8%。
2016年理财类产品横向比较，数据来源证券时报
脚踩余额宝，拳打银行定存，万能险结算利率一骑绝尘。
这么一份保单放在你面前，你要不要珍惜？
当然要，大部分人都要。
根据当时保监会的统计，2016年万能险上半年保费收入达8103.24亿元，同比增长147.3%。
在加利福尼亚人寿发明万能险30年后，大洋彼岸的中国终于把万能险玩成了短期理财。
3.
钱，是收上来了。
去哪里呢？
2016年11月15日，南玻A收盘的股价定在了9.90元。
浮盈了三个点的散户们长舒一口气，正在想明天是早餐加个蛋还是午餐加鸡腿时，一条新闻突然沉沉地砸下来：
南玻集团举行临时董事会，包括董事长在内，南玻集团七名高管辞职。
其时，71岁的董事长曾南正在澳大利亚求医，而在一周前的临时董事会上，由陈琳暂代董事长一职。
陈琳是谁？
据公开资料，陈琳历任宝能集团高级副总裁、前海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监事会主席、深圳市钜华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秘书……身份呼之欲出。
有人将南玻A高管集体出走称为“宝能系血洗南玻A”——这反应，未免太后知后觉了点。
早在2014年12月，以前海人寿为代表的宝能系资金就开始大举买入南玻A。
2015年5月7日、6月29日、7月14日、11月2日，宝能系四度举牌南玻A，并将持股比例逐步提高到10.04%、15.04%、20%、25.05%，成为南玻A名副其实的大股东。
有市场人士作了保守估计，前海人寿、钜盛华代表的宝能系买入南玻A，累计动用资金达到50亿元以上。
50亿，刚好占前海人寿2016年保费收入的5%。
买买买是前海人寿在2015~2016的年度关键词，和举牌万科的成本相比，50亿可是太少了。
2015年6月，前海人寿以14.74元买入万科A，试探性地只买了2万股。
仅当月月末，万科A的价格就涨到了15.63元。
这只是一次演习，演习之后，就是近身肉搏。
2016年1—7月份，宝能系不断通过旗下的钜盛华公司和前海人寿增持万科A，屡屡触及举牌线。
截至2016年7月19日，宝能系买入万科A 25.4%的股份，斥资约451亿。
451亿，约占前海人寿2016年度总保费的50%。
而在前海人寿2016年度的总保费收入中，保户投资款新增交费占了70%。
不止是前海人寿；2016年全年，险资在A股举牌扫货120余家上市公司。
保费收上来，通过A股投向公众公司，算不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4.
保险公司有钱——这话说得也不对。
钱是人民的。保费收进来，就是欠的债。
欠这么多短期债还承诺高息，慌不慌？
上市公司频频遭遇血洗，慌不慌？
2016年12月3日，一向低调的证监会刘主席在出席会议时喊话某些“资产管理人”，
“用来路不当的钱从事杠杆收购，行为上从门口的陌生人变成野蛮人，最后变成行业的强盗，这是不可以的。”
2017年2月10日，刘主席又称：“……就算讲险资也是极少数，也是小妖精，……，众口难辩。但话说回来，资本市场不允许任何人呼风唤雨，兴风作浪，随心所欲，赌场也没这么干的。”
刘主席两次喊话“妖精”的69天里，天知道保险业经历了什么。
2016年12月5日，前海人寿被罚。
保监会官网发布《保监会持续强化万能险监管 坚决遏制违规行为》，责令前海人寿停止开展万能险新业务，并在三个月内禁止申报新产品。
2016年12月9日，恒大人寿被罚。
保监会暂停恒大人寿委托股票投资业务，并责令其进行整改。
2016年12月13日，保监会召开专题会。
时任主席表示，要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打赢从严监管和防范风险攻坚战
2016年12月14日，保监会副主席陈文辉接受央视财经访问时表示，保监会将干预保险公司频繁举牌，同时正完善监管制度，相关制度很快将出台。
……
2016年12月28日，华夏人寿、东吴人寿被罚。
两家公司采取暂停互联网保险业务，三个月内禁止申报产品。
2016年12月29日，保监会就修订《保险公司股权管理办法》向全社会公开征求意见，明确将单一股东持股比例上限由51%降低至1/3。
2016年12月30日，针对人身险的监管收严。
《中国保监会关于进一步加强人身保险监管有关事项的通知》中明确规定。中短存续期产品季度规模保费收入占当季总规模保费收入比例高于50%、或者季度原保险保费收入占当季规模保费收入比例低于30%者，一年内将不予批准其新设分支机构。
……
管的管，罚的罚。
该遏制的遏制，该鼓励的鼓励。
紧随而来，2017年寿险公司未计入保险合同核算的保户投资款和独立账户本年新增交费6362.78亿元，同比下降50.29%。
几乎腰斩。
5.
很多人认为，2016年是个坎。
2015年的一轮牛市，让多少资金跃跃欲试。
是不是没有2015年A股的暴涨暴跌，万能险就不会那么疯狂？
没有举牌的小妖精，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桥水基金是全球最大的宏观策略对冲基金。创始人Ray Dalio他的新书 Big Debt Crisis中写道：
“很多人认为过去发生在不同年代、不同国家的经济危机都是由不同的原因造成的，而我只看到了同样一些事情一次次的重复上演。”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钱的嗅觉总是最灵敏的，它会去最热的地方。
发售短期理财类保险，承诺高收益，也源于此。
2007年，也就是上一轮A股大牛市期间，保险公司大量销售分红险产品以及投连险产品，期限普遍是5年。
往前数5年，保险公司大量销售分红产品，期限普遍在10年。
板板手指就能算出来，这些产品大部分集中在2013年前后开始兑付。
实际上，2013年行业就进入满期和退保高峰，2015年满期给付及退保金额已经接近万亿元，但仍然没有到顶。
即便没有2015年的一轮牛市，兑付洪峰依旧会在2016如期到来。
借来的钱，总归要还。
6.
万能险的故事落幕，是在2016年。
《中国保监会关于进一步完善人身保险精算制度有关事项的通知》，传说中的76号文中明确规定，万能险责任准备金评估利率上限调整为3%。
对于投保人来说，随着保证收益率下调，吸引力降低了不少。
接着是2017年1月24日。
中国保监会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保险资金股票投资监管有关事项的通知》，将股票投资分为一般股票投资、重大股票投资和上市公司收购三种情形，根据持股份额变化，实施层层递进的差别监管。
同时规定，保险机构投资权益类资产的账面余额，合计不高于本公司上季末总资产的30%。
保险机构投资单一股票的账面余额，不得高于本公司上季末总资产的5%。
险资入市也扎上紧箍咒，总额、类型都进一步箍紧。
举牌与万能险的一段孽缘，终于在这里画上句号。
但是，险资的故事还远没有尘埃落定。
7.
松口是在上个星期。
10月13日，银保监会保险资金运营部主任任春生某次发言中表示，
鼓励保险机构投资优质上市公司和民营上市公司，以更加灵活的方式更积极地参与解决上市公司的股票质押流动性风险。
紧接着来到10月19日，A股大盘在震荡中破了2500点。
当天，一行两会的三位一把手就股市情况齐齐发声：
银保监会郭主席再次强调，要发挥险资稳健优势，加大投资优势上市公司的力度。
允许保险资金设立专项产品参与化解上市公司股票质押流动性风险，不纳入权益投资比例30%的监管——刚才我们提到，这个比例是2017年1月24日刚刚定下的，不过两年。
——言下之意，要特事特办。
A股已经变成两元店，上下穿梭的K线是带血的生死线。
任谁都知道在这种时刻，流入的资金不仅仅是钱，更是信心。
此时险资入市，竟隐约有了临危受命的味道。
郭主席曾执掌证监会18个月，是任期最短的证监会主席。5年后再见，鬓角华发丛生。
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所有的新闻都会变为故事，我们既是故事里的人，也是看客。
历史虽着浓墨重彩，却如同六月的闪雷，来得快去的也快。
书上大概会写，从前有猛兽在山林，后来猛兽被关进了笼子里。
当栅栏再次打开，猛兽已经被拔去了爪牙、套上了锁链。威猛，但是温驯。
他们说共克时艰。
参考资料：
1、中金公司：万能险对谁万能
2、华夏时报：一季度万能险万亿兑付洪峰将至
3、界面财经综合报道：最高收益率8% 万能险凭什么这么猛
4、中商产业研究院：2017年险资举牌公司汇总一览
5、中国基金报：姚振华举牌万科1000天爆赚500亿 全过程回顾
6、澎湃新闻：前海人寿反击南玻A集体请辞高管：涉嫌对外输送核心技术
7、中国经济周刊：2016年险资举牌十大案例：宝能系耗资451亿举牌万科
